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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南國有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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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南國有佳人

“小姐,我同你說,當今這天下四分,大玉在正中間。大玉如今當朝的雖是天帝,但執政四方的卻是連娘娘。而今大玉的儲君便是連娘娘的長子。”

從出朝東以來,扶尋冬一心醉在舞蹈裏,加上她自幼養在深山,對這世事更是一無所知,石榴半是自覺在給她補充這些。

“所以,如今這大玉朝中,只有一位儲君?”

石榴險些要扶額了:“小姐,哪個國家都只能有一個儲君啊。”

扶尋冬默默地,轉過來了一點點。她明白了:“那.......”

“連娘娘還有一個兒子,但是遠沒有長子出名。二子似乎,天生沒有什麽從舞者的能力。”

“汝可聽聞,橫往舞者選拔,何所選也?”

石榴點頭:“朝東暮西和西域每三年送來舞者共三十餘人,其中只有不到二十者能夠被舞卿局選中,留在宮內跟著舞卿們學習,將來繼承衣缽。”

“二十人。”扶尋冬嚼著這句話,又站起來拉筋了。

“小姐,你不可以再練了。再練你的腿會落下病根的。”

前幾日被山匪追趕時摔的那一跤還是有些嚴重。

“吾不動這條腿便是。”扶尋冬有些惘然,“石榴,你可聽聞過,歷來被選中的舞姬跳的都是什麽樣的舞?”

“這倒沒有定數小姐,”石榴翻翻自己的手冊,她是個會做很多筆記的好學徒,自幼養在六皇子的乳母膝下,從幼時學舞到現在寫過的竹簡和葦編得有三個她高了。石榴換了一本翻:“好像大多都是各自家鄉的舞蹈,也有特意學了大玉國舞來的。”

石榴所言非虛。這日,舞姬相會,根據歷時所願,眾人需集中練一舞,洋洋灑灑於一體。

舞卿局來了三個教坊舞卿,一個看起來豐潤有餘,一個中等身材,旁邊還有一人不親自教導。據石榴說,她應當是連舞者的人。連舞者叫連雲,石榴翻遍了自己的小竹簡總結出來她是大玉執政的連玉娘娘的親姐妹,未曾婚配,這些年仗劍走天涯,甚少有人能全然跟到她的蹤跡。

“不過,”小學究石榴不止會翻書,“我聽阿母說,連舞者年輕的時候可是四國有名的舞卿,在當時有名的漣漣六家卿裏,也是翹楚呢。”

“漣漣六家是二十年前曾拜在同一師門下的六位舞者麽?”

旁邊過去一人,多少有些嫌棄:“怎會有連漣漣六家都不知曉的人,你在哪個窮鄉僻壤裏長大的?”

扶尋冬倒是真誠地看向他:“吾確實自幼家貧,長在深山。”

那人登時就楞住了,轉身走了兩步又走回來,從布袋裏翻翻撿撿出塊糖酥:“給你。多吃點,瞧你瘦的。”說罷又走了。

扶尋冬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消瘦的手腕,似乎沒什麽差。

石榴在她的竹簡上記下:一個嘴壞但是心好像還可以的奇怪男子。

“小姐,這男子嘴是壞了點,人好像還不壞。”

“看他的裝扮,”扶尋冬倒是有些印象,“應該是暮西人?他叫什麽?”

這下石榴翻書可沒用了,她一點都沒記錄到。

群舞排得不太難,跳的是大玉流傳了數年的宮廷舞,工整華麗。扶尋冬雖基礎不佳讓那執教的兩個舞卿來回皺了幾次眉頭,在扶尋冬一次單腿直站,雖未歪來扭去,但面上的汗隱隱冒了又冒,腿又疼了。

豐潤一點的舞卿似是而非地說了句,從舞練生的,身體向來是最重要的。目光倒是落在了扶尋冬臉上:“若是自己都不愛惜身體發膚,早早就可斷了習舞之路。將來走不長遠地。”意思再明不過。

體形適中的舞卿走出,像是與她商議:“此舞,還是需一人主舞才好。”說罷轉而就對所有人說:“此舞本意在齊整如一,合為一體,但如今看,還是需從你們中擇一人為主舞,從回袖這段起另出一行來。”

豐潤的舞卿似有些猶豫,但還是讚同了:“理應是這樣。汝曹何人願為主舞可自薦。”

無人應聲。

扶尋冬隱隱察覺出,這似乎不是一件好差事。奇怪,在這站著的都絕是奔著將來做舞卿去的,有嶄露頭角被人記住的機會,為何一個個都靜默不語。

石榴朝著她看過來,似是想說什麽。

於是她站出來:“吾想。”

這下,空氣中流轉的東西又不一樣了。扶尋冬先是聽見了石榴著急之下洩露出來的小聲吸氣,又好像聽見了旁邊人看不見的表情。

豐潤的舞卿只同她說:“不急於今日一時,到後日前,大家都可在私下尋我表意。”

今日的集訓到此便結束了。

石榴還沒過來,剛剛那說扶尋冬是哪個鄉野裏長出來的男子先路過:“你還真是山野裏蹦出來的啊?這事你也敢擔下來。”說罷他摸摸自己身上,又掏出來一塊糖酥:“最後一塊了,給你吧。太慘了。”他看了看大部隊,還有話想說,礙著周遭都是人,沒再多說什麽就走了。

石榴趕到,拉著扶尋冬估計落在了所有人後面:“小姐。”她這一聲,無奈極了。

“怎麽?”

“怪我沒提前和小姐說清,是我的錯。”石榴是真有些急了,“主舞本是好事,站在臺前離人最近的地方,最有機率讓看客記住。但,但不能做大玉朝貢後設宴上的主舞,會出人命的!”

扶尋冬只是入世尚淺,並不愚笨,當下心了就有了數:“是因為,太顯眼了?”

“是,”石榴看了看四周。

二人已經離得眾人有些遠了,但還是需要提防。“四年前的朝貢上,也有一主舞。他是西域來的,生得貌美非常,一舞畢便被暮西的人要走了。然後……最後還是西域的小公主火極了趕去把人撈回來的,據說,據說,”石榴越說越小聲,“據說找到的時候,人身上都沒幾塊好肉了。”

扶尋冬靜靜聽著:“他是被世家子弟要去了?”

“小姐!你想什麽呢。暮西狄家有位小姐,”石榴的葦編和竹簡要掉不掉,扶尋冬給扶著。石榴下意識就要謝絕,卻楞神了一秒,這一秒她看見扶尋冬低頭給自己扶著重物,忽然覺得她的臉是不是變了些,好像有些變得清秀了起來,細看還是不大出彩的一張臉,但又好似比自己初見她時好看了不少。乳母果然沒有騙自己,相由心生,好看的心終會有好看的相貌。

起初石榴對她還有些芥蒂,她是不明白朝東那麽多擅舞的人,六皇子卻要派出她來。一國在外,無論實力如何,代表的都是一個舉國的臉面。石榴從見扶尋冬第一面起便知道,她做舞姬的資本太弱了。這讓石榴有些憤憤,說起來,她還大了扶尋冬一些。四年前的朝貢選拔,自己落選了,四年後,她靠著要來給扶尋冬做內應才被塞進了朝貢的隊伍。

……石榴,也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她自幼養在六皇子乳母的膝下,沾著光,師承朝東境內一等一的舞師,她的水平不說卓逸不群,但將來年滿出宮管教一舞坊綽綽有餘,這也是為什麽六皇子會派她來跟著扶尋冬,她會跳,也能教,又在宮闈中長大最懂規矩,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她不服。若她是靠自己的實力選進的朝貢隊伍,或若是她要輔佐的人能力遠在自己之上,她都是服氣的。

但第一天見到扶尋冬,她不服的情緒就在心裏又起了風浪。只是幾日又幾日下來,見著扶尋冬私下練自己練得那樣狠,自己的心就軟了點。石榴想,也許,她只是比扶尋冬幸運了一點,自幼能在宮闈中見到那些名揚天下的舞師。

但那些,也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幾日見著她忍著腿傷,卻跟上了所有人的動作,不細看或許分不出她和這些自幼練舞的人有多大的差別。石榴覺著,或許換一下,自己是她,做得也不會更好了。她若是自己,做得卻有可能比自己更好。想至此,石榴叫出的小姐,就心誠了幾分。

扶尋冬見石榴停頓,便接道:“有位小姐,然後呢?”

石榴立刻回神,人一動,竹簡便掉到了地上,扶尋冬彎腰撿起,妥帖地放進了她的布袋裏。石榴眼中的光亮又變了幾分。這次是真心實意地有些憂了:“暮西狄家有位小姐,外人都說她是天仙下凡,生的是閉月羞花沈魚落雁,舞姿更是超群。唯有一點,她是暮西狄家這一輩唯一的子嗣,狄家掌管暮西,她自小就是要什麽得什麽,萬千寵愛於一身,所以養得嬌蠻不已。見不得別人當著她的面比她生得美,跳得好。四年前的朝貢宴上,那西域舞姬做主舞,一舞畢滿堂人都醉了。”

聽得扶尋冬有些驚:“難道就為此就要人命了?天下多是賢男俊女,豈皆能全殺之!”

“可,比狄家小女美的,實在是少。”石榴是說認真的,好些年前她曾在宮闈內隔著遠見過狄家小女一面。彼時她也小,狄家小女也小,只堪堪一眼,石榴便明白有些東西生下來有就是有,生下來沒有,想有也難。

扶尋冬認真道:“那還好,她不會對我下手了。”這話本是接著上一句認真說出來的,石榴聽在心裏卻以為她是在自卑了,寬慰道:“我見過能比狄家小女好看的,統共不過五個人,其中還有些算不得比她好看,只是平分秋色。”

“和她差不多好看的都有誰?”

“我們六皇子,大玉連玉娘娘的長子,還有一人我不知她叫什麽只是偶然間過。”

析問寒聽見了連玉娘娘的長子,他迎著二人走去。不知這二人在聊什麽,聊得二人臉色都生動不少,他覺著扶尋冬的氣色似乎是好了些。他今日用了易容,幻化成個小太監的模樣。

“二位姑娘,不知哪位是扶姑娘?公孫舞卿有請。”

公孫舞卿便是那位豐潤的舞卿。

扶尋冬作了禮:“謝舞卿意,這便來。”

繞過幾道宮門便到了。一路上,扶尋冬與石榴再無言。

小太監拂塵指向:“舞卿在裏面候著姑娘了。”

“有勞。”

石榴在門口等著,二人裝作投緣的姐妹狀,一人進去一人就要在外面等著。

析問寒也不多說什麽,待到扶尋冬入了門後,他便走了。倒是尋冬似有所感,她回頭,像有狀的東西在眼前牽引讓她直直看向那人離開的方向。

很熟悉,這人給自己的感覺很熟悉。再回頭走自己的路時,她想著,自己近日是否累狠了,那日於劫匪手中救下她的人她覺得眼熟,今日這小太監她還覺得眼熟。

真是累昏了。

公孫舞卿沒多和自己說些什麽,只是告訴她這一會的少時裏,還未有人私下來尋她,不出什麽意外,主舞的擔子會落到扶尋冬頭上。

“既為主舞,對你的要求便不一樣了。從明日起到宴前,你都需額外多練,每日眾人下訓後,你就到我這來加練。”

“是。”

尋冬的心裏洋著一股微微的情緒,走出去的步伐都變得有些輕快起來,她好像離某個心裏的某個地方又近了些。

石榴在門口等她:“小姐。”

“無事,”她想了想,“汝可不用稱吾小姐。”

她最近在試著學大家說話,好顯得自己沒那麽特殊,私下松懈的時候又難免冒出這些之乎者也來。

“主舞就定了嗎?沒有回旋餘地了?”

“舞卿說,沒有人再找她了。無事,我生得不美,任誰也不會記掛到我頭上。”

石榴嘆了嘆:“六皇子要是知道,要氣惱下來怎麽辦呢。小姐你畢竟是朝東的人,代表的是朝東的朝貢。”

“無事,”扶尋冬回憶起那日的天色,“是他的意思。”

原本就是六節的意思,她才會站出去選主舞。那日天色一片大好,落日時分,遠方是大片的落霞,金輝繞著雲邊。六皇子派人來告訴她,她一定要當主舞旁的一概不用管。眼見天色漸暗,她一人走在宮闈中也曾想過,若為細作這麽張揚真的好麽,但念及這些人情往來市道之交六皇子定是比自己熟多了,也就不再多想。

“六皇子的意思?”石榴微楞了一瞬,“那應該,是有道理的。”

扶尋冬看著前路,今日又是個好天色,看得她微微出神。

石榴以為她是怕了,哄道:“我們現在就回去!我還記了好多要點,我一一說與你。對了,我知道今日那個嘴硬心軟的男子是誰了?”

二人走著聊著,倒還真有些姐妹樣。

“嗯?”

石榴這樣有點像南雁,也不知道南雁現在可還好……阿母呢,阿母也好嗎。

二人走得有些遠了,方才那“小太監”冒出個頭來。

公孫舞卿在他側一步:“殿下,你又頑劣了。”

析問寒倒是不在意:“姑姑,”語氣中帶了點和親近之人耍賴的意思。

“你都不知我要是用自己的臉有多不方便,到哪都跪一片人,看著都覺得胸悶。”

早些年,公孫情也算是大玉的一方佳人,只是選擇在這宮闈中做了公孫舞卿。至此這世上再無美人公孫情,只有公孫姑姑。那時候,析問寒不過到她腰間那麽高,一晃,年歲流逝,五尺之童也成了翩翩公子。

“殿下希望我如何待那主舞?”

“傾力教她。”

“殿下不憂她是別國送來的細作麽?”

析問寒身上有股暖意,像是他篤定出不了什麽幺蛾子:“她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六節既然把她推到了明面上,那便沒有暗害我們的意思。且況,我見此女子似有善心。”

“殿下見全天下都覺得似有善心,”說到此公孫姑姑打趣了一句,“日後若是被沒有善心的姑娘騙去了,倒也是天意。”

“姑姑說笑了。”

合慶從高處跳下,嚇得公孫情捂了一下心口:“你個混沌崽,兄弟二人無一個省心。”

講得合慶有點子委屈:“我一直都站在上面啊姑姑。”

“好了,”公孫情一手趕一個,“天色已晚,你二人該回哪回哪,少在這擾我清閑。”

二人這就又隱在了夜色裏。

日甚一日,在公孫舞卿和石榴的加練下,扶尋冬越發像樣了起來。別的地方或許她還會露怯,但此一舞,長久重覆單一大量的練習下,已然看不出差別。有日石榴看著她,心裏竟萌生出種異樣,她本以為習舞這樣很看童子功的行當是沒有後來者居上的,現在看來,先天與後天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或許不存在鴻溝。

公孫舞卿對扶尋冬的表現還算認可,她只說這一關你是過了,只是往後在這條練舞的路上卻還有千萬道難關。

這日終於是到了,大玉設宴,四方來客。

暮西與西域的人陸陸續續都到了大玉的宮闈內,誰家使臣說了句怎麽不見朝東六皇子,眾人四下環顧,都沒見著六皇子的影子。

六節這出了點意外,他被南雁拖住了。這些日子他待在大玉的深宅裏不出,一是為了休養生息以備後續,二是外世實在是沒這內宅裏有趣。

南雁隔三岔五就會把宅子裏鬧出個大聲響。有一日她呆得太無聊了,信誓旦旦要宰了半條牛給她辛苦練舞的親親姊妹做烤牛肉幹吃,人剛拎著刀沒走多久,後腳自己的家仆就瘋跑過來大喊不好啦著火啦南姑娘又把廚房燒了!

有一日她呆得太無聊了,和後院養著吃的肉兔聊了起來,聊到最後和肉兔好似上輩子就認識一樣,硬是拽在懷裏不讓後廚把它剁了上桌。後廚不知她是誰自是不允翻來覆去想了幾天的沙參兔湯跑了,南雁見吵不過兔子就要被殺了,哭得要死,整座院子都被哭得震三震,氣得六節不顧自己正在閉關跑出來揪住她。

六節:“別哭了,留著留著都給你留著。”

南雁哭得眼睛紅紅:“你發誓。”

若說這一生哪些時刻讓堂堂朝東六皇子感到洩氣無力,那麽眼前就是一刻。

他陰著個死臉對廚子說:“去集市上把能買的兔子都給她買回來!”

“啊?”南雁憋了憋眼淚,雨後初霽顯得她這張臉格外好看,“我不要所有兔子,兔子太能生了。再買一只跟它做伴就好了。”

六節咬牙:“買。”

而後這府上就多了條規矩,只要沒出人命都不許去吵六皇子。

有一次她無聊,有一次,有一次又有一次……總歸南雁在的日子,這府上沒一天安生日子,但倒都過得活色生香起來。

南雁蹲在後花園看新出生的小兔子,後面兩個仆從經過小聲地討論道:“這是咱們的女主子麽?”

“你不要命了啊,敢在背後討論六皇子的事。”

“我來了這麽久都沒見過六皇子像那天那般,那般,像個人呢。”

南雁偷聽進了一點,撇撇嘴,為什麽都這麽說六節,他也就是臉黑了一點脾氣臭了一點人沒良心一點,但還好吧,他還給自己買小兔子了。

小兔子小兔子,生一窩小小兔子。生到這府上到處都是兔子時,一兩個時光停滯不前的瞬間,六節自己都會失憶他是捉她幹什麽來著?

怎的現在好像變成了養在府上的……

大玉設宴這日,他出門一腳就踩在了兔屎上,登時身邊所有人的表情都含著分明要天崩地裂但又無法當著六皇子的面表現出來的硬憋之感。

無形的烏雲繞在六皇子身旁。南雁在這時候飛奔過來,她沒看見這邊發生了什麽事,仆從剛巧拎著水過來灑了第一勺水開始清洗,南雁正正巧從那團水上打滑過去一個飛撲將六節摔倒在地。

身邊人同時暗暗吸了口氣,完了。

六皇子直接摔倒在了那坨東西上……完了。六節臉色很差,但他日常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所以南雁並未在第一時間發現,她趴在六節身上:“你要出門?我要想出門,宅子裏待太久了,我好無聊。”

旁邊的仆從們想扶不敢扶。六節一手撐著地,山雨欲來。

南雁嗅到了點什麽:“好臭,”說著她趴下又湊近了點像小狗似的環繞六節嗅了一圈,“你身上好臭啊。你……踩到了啊?”

六節咬牙:“你到底在宅裏養了多少兔子。”

“我同你說過了啊,兔子生的很快的。”南雁說得理所應當,話裏話外居然像是在委屈是六節沒在聽她說了什麽。她站起來拍拍手上的灰塵。

“公子,我們得走了。”

“等我。”六節要進屋沐個浴再換身衣服。

“你要去哪啊,帶上我嘛。這次保證不給你添麻煩了。我下次會看好兔子們的。”

“去不了。”

六節轉身向內屋走去。

南雁還想跟,被六節身後的仆從攔下:“小姐,再拖我們真的趕不及了。”

“趕不及?”

南雁就站在門口想,他們到底要去幹嘛,還能去幹嘛。以至於等到六節沐浴更衣後再出門,南雁還蹲在門口想。六節略過她走出去,卻被她拉住了下衣角:“你是不是要進宮?我算了算時日,大玉四年一次的宴請要到了。”

他本意不想再與她節外生枝不做回答,嘴卻開了一句:“是。”

“我也想去”

“去不了。”

南雁微微睜大了點眼睛:“我不會給你添亂的。我就去看看扶尋冬怎麽樣了。”

六節低頭去看她,這一刻他端詳著南雁的臉,忽然發覺她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一下間心裏有了別的打算,將來將她送給朝臣中哪家將軍或是世子或許是個不錯的打算。

“去不了。松手。”

南雁聽到他絲毫不松口的口氣,心下生出了賭氣的意思,手上不自覺用了力氣去扯他的衣角,扯出了些皺褶,看得一旁的仆從想出口提醒又礙於氣氛不敢吱聲。

“我保證不給你添亂。”見他還不肯松口,南雁只好接著說道,“我不再進這裏的廚房了好吧,我不逗你的烏龜了好吧,還有你後院裏的那些花我給你種回去。”

“你還拔了我後院裏的花?”

“我想種點能吃的。我答應你一個要求可以了吧。”

“哦?”六節笑了笑,想起了自己剛剛想把她嫁去誰家做自己的內應的謀劃,“什麽要求都可以嗎?”

“可以。”

話響,南雁的眼鏡亮亮地看著他。

“還不跟上。”

南雁立刻喜上眉梢:“來了來了。”

六節在前面走著,南雁一蹦一跳在後面跟著。

到了大殿前,六節回頭看她,南雁猛地立住擡頭看他:“我都記住了,少說話。別人問就說我是你舊友之女,不知道的都說不知道。應付不了的就躲到你背後。絕對不亂跑。”她這一串話說得又急又快,生是怕下一秒六節就會說出你回去吧我後悔了。

六節只淡淡應道:“好。”

進去了,仿若進到他的主場。這邊的官吏和他寒暄幾句,那邊的使臣過來問朝東六皇子好,六節一一回禮。和南雁認識的六皇子一點都不一樣。南雁跟在背後,心裏誹謗著這人可真會裝,要是不知情的人定會叫他騙去了,他才不是什麽謙謙君子。

哼。

虧得自己這幾天聽了爹的話裝得傻一點才沒給自己惹上什麽麻煩。南雁偷偷四處張望了一番,沒見到扶尋冬,也沒看到任何舞姬的身影,想是宴請還沒開始。

宴請還沒開始,南雁倒是餓了。剛剛在宅裏拖了又拖,要是這點子是在家裏都該吃完飯美美睡上一覺了。

六節似有所感地回頭看她:“餓了?”

南雁點了點頭。

“去一旁坐著。”

桌上已經擺了點吃食。

南雁的開心還未持續一秒就打破,不知誰家使臣過來與六節寒暄一眼也看見了她:“六皇子身後這女子,可是誰家的小姐?”

“舊友之女。”

那使臣看著似有四十有餘,摸了摸胡茬笑道:“看來這舊友定也是頂好的長相。不知這舊友在下可識否?”

這是在探聽南雁的背後是否是自己惹得起的人了。

六節不經意間笑笑,使臣似感到了一股譏嘲之意,但認真端詳六皇子的臉又覺得他似乎並無此意。

六節講了句模棱兩可的話:“天下之大,又豈能盡識。天下之小,何處無故人。”說罷他微微偏了點頭對南雁講:“還不去坐著。”

南雁脫離了那糟老頭子熱切的眼神,開開心心去後頭坐好了,拿了塊看得順眼的面點就吃了起來。一塊面點下肚,六節就坐在了她身旁,微微比她靠前一些的位置。

“躲在我背後些。”

“哦。”南雁挪了挪。坐得後面了些,去拿面點的手就有些夠不著了,她伸了伸手,沒夠到,又伸了伸手。

面點就端到了她身側。她擡頭去看,六節連頭都沒回,只剩一雙經絡分明的手正在收回。

對這人的印象好了點。

“真是像你養的東西。”他依舊沒回頭,語氣像是在嫌棄自己家養的愛寵太能吃了,“少吃點,大餐在後頭。”

印象差了點。

南雁偷偷在背後做了小鬼臉。

塞得有點飽了又想起她的親親姐妹了,扶尋冬呢,她一會兒會進來嗎。

大殿外。

扶尋冬站在一群舞姬之外,公孫舞卿似在叮囑她最後的要點,石榴都待在隊列裏不得過來跟著。離近了聽卻只能聽見最後一句:“放松,你的肢體已經銘刻住了每一步。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扶尋冬臨到大考前的心態似乎有些差,這點不是公孫舞卿發現的,是那個今日無法再裝成小太監的人從第一次見她跳舞就發覺了。

今日他會遠坐高堂上,好生觀賞這支舞。

公孫舞卿帶著扶尋冬去了大殿前與眾人聚齊。按照每年的規矩,大宴之上除了這支最後壓軸的群舞,還會有四個重要看點,朝東暮西大玉西域會派出各自的舞姬,為在座的諸位各獻一舞。

一來為了宴請歡悅,二來則是向諸國展示過去的年歲裏各自國家的舞技都進展到了何處。一些年歲裏,對於在座的各位使臣而言,這四舞可比最後的群舞要來得重要得多。裏面的樂奏似乎已經過了大玉,接下去遠遠聽著像是來自暮西的樂曲。石榴不知何時偷溜到了扶尋冬身後。

她正凝神聽著,向石榴問道:“這便是暮西的盤鼓舞?”

“是的。”

殿上。

鐘、磬、建鼓、塤、鐃、瑟、笙、排簫坐於一方,女聲伴唱,六七面盤圍繞著一面鼓。

舞者立於盤鼓上。只見眾舞者飛舞長袖,踩鼓下腰,按鼓倒立,忽而身俯鼓面。時而其手、膝、足皆觸及鼓面拍擊,單腿立鼓上。

舞姿各異,優美矯健。其中一女子頭戴冠,身著長袖舞衣,從盤鼓上躍下,回首睨顧盤鼓,舞袖冠帶飛揚,動作英颯。【1】

她便是狄家小女狄妙芙。

此女生得真真是貌美極了,九天下來的仙女來了,她也不輸三分。只是那雙眼裏,似若無物,只一雙眼便能讓人覺得她瞧不起這世間大部分的人與物。

美人雖美,太自滿卻又讓人覺得拂意。

析問寒找了個空口,趁著這一舞尚未結束眾人的註意力還在舞上時,他貓著腰出了大殿。找了找自家的舞卿們在哪,繞過去,去看看扶尋冬那只壓軸的隊。

聽聞今年還是給她們排了近似霓裳羽衣舞那一流,他倒是沒什麽好奇的心多看看。

年年都如此。好些年各地呈上來的舞都追求個中規中矩,既不肯給他國看最好的水平,又不願真的隨便拿一支隊出來貽笑大方。

他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虛情假意。

析問寒從很小的時候便體悟到,要在這樣的場合裏如魚得水要麽需要天賦,要麽需要閹割掉一部分的自己。總歸,還是要對高堂之上有所圖才能時時刻刻擺出同一張臉來。

他選了另一條路,他想真誠一點,說些實話,也能在這個場合過得下去。

當然,前提是他需要出去喘氣的時刻。

現在就是。

他又記著今日的主舞是她,想來這些日子也不知她練得如何了,雖從第一次見她起就明白她是要強的性子定會勤加苦練不會在這樣大的日子裏出錯,但心裏又覺得有些擔憂她。上次林中遇匪,她的腳是傷了,按理該好生修養。這些天勤於苦練,怕是那層皮下的傷只會暗處變得更重,像是瘀青,不碰便不疼,但不代表徹底好起來前都不會疼。

析問寒大步向著這邊走來,隔著些距離一些人便準備好了對他行禮。

公孫舞卿和那中等身量的舞卿一齊行禮:“殿下。”

於是身後一群人便齊身行禮。

扶尋冬還有些沒反過勁來,就慢了半拍,再行禮似乎有些不妥,不行禮似乎更不妥。

石榴輕扯著她的袖子,暗示她快行禮。扶尋冬本正要福身,正正巧朝著析問寒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此一眼便楞住了。

片刻的楞神,竟是因為覺得這人生得真好看。

沒有比這人更好看的了。

析問寒向她看過來,話卻是對眾人說的:“都起。吾聽聞諸位此段時日練得甚苦,頗是期待。若有人身上帶傷,記不可勉強,保身體為重。不用若因自己攪亂了全舞獲罪,吾會為汝求情。”

他很少講這樣文縐縐的官話,礙於現在用的是析問寒的身份,又是第一次見這批人,不得已用上了點慣性。裝不過幾句,又變得活躍起來。析問寒見眾人只是起了身,卻無人松懈,又笑笑:“不知者還以為公孫舞卿這是為大玉培養了一批士官呢。”

他看向主舞:“你便是主舞。”

“是。”

“蠻好。”說罷,他便走了。

留得眾人在身後窺視。

起初的楞神已經散去,大玉的儲君對自己下了評論只讓她覺得心裏那塊本因為最近長時間單一的練舞而壓下去的石頭又起來了。

她需要拿出更好的表現。

幾人在背後竊竊私語,說得繞不開都是這大玉的儲君果然如傳聞中平易近人,挺俊如日月入懷,被公孫舞卿身旁的舞卿斥責了不可私議殿下,便無聲了了。

公孫舞卿聽著裏面的樂小了,面對眾人有了些認真。

該到檢驗的時刻。

眾人心裏明白,馬上會是自己的舞臺,也正色了起來。

扶尋冬站在隊伍最前列,面色平靜,隱有威儀。

殿內。

這一曲盤鼓舞終了,最引得眾人視線的狄妙芙從鼓上由人攙著而下,對著坐在上位的為帝與連玉的方向行了一小禮。

“陛下,娘娘。”

為帝是個慈眉善目的長者,年輕時聽聞也是名動四方的俊俏郎。他笑笑:“芙丫頭和我們生分了?汝幼時可是管吾和連娘喊伯伯伯母的。”

連玉接道:“那可只是與你生分了,喊我一貫是喊連娘娘的。”

朝東的使臣得了六節的眼色,裝得有些醉了:“一晃數十年,臣十多年前到大玉時,幾位皇子公主皆幼,如今一看皆至嫁娶之年。暮西公主容顏生得這般好,想是天下男子皆欲求娶。”

西域的使臣倒是真醉了:“我見著,這暮西公主與大玉儲君甚是相配啊!”

說到這,眾人一面看向狄妙芙,一面去看析問寒,後者剛好坐回了位置。

“這兒女之事啊,交由他們自己定論。”為帝樂呵道,說罷還看了一眼旁邊連玉的臉色。

連玉自然接著:“說起來,今年是沒見著安丫頭,少了好多趣。吾瞧著芙丫頭這舞姿,倒是與日俱好。”

“謝娘娘美意。”

狄妙芙臉上的傲意已然藏不住了,或許說,她沒有想過要藏起這份驕傲,她本就是天之嬌女。

六節將這一切看在眼裏,一把玉扇在手中輕輕搖著:“虎父無犬女。晚輩猶記當年狄叔叔的英姿。”眾人這又將目光放在了六節身上。

西域那使臣是真醉了,醉得很了:“多年未見大玉與朝東的皇子起舞,不知今日可否一見?還是說,這麽多年為見這兩位皇子起舞,是他們已經不習舞了?”

此話一出,滿堂皆靜。幾乎是直接在質疑朝東和大玉是否忘了他們立國的根本?是否已經拋棄了當年的盟約?

析問寒滿不在乎沒心沒肺似的站起來:“蹉綠叔,你是一天懶都見不得我和六節偷懶。好咯,一會宴後,我私與你看。”

蹉綠這人,見好不知收得:“光於我一人看?這如何服眾。六節你呢?”

殿上下位席坐著的眾人心中皆有苦不能言,除了你蹉綠敢這麽當朝就要兩位皇子演舞助興,誰還會沒事去碰這個黴頭。誰會沒事冒著惹上這兩位將來掌權者的風險。看來西域這些年強者為尊的風氣不僅一絲未變,都延到管到別家事上來了。坐下老臣心中微明,此番如不給出一個交代,怕是大玉與朝東將來都難服眾。

空氣凝重。

“誒呀。”南雁輕呼了一聲,剛剛她渴六節順手把茶壺也給了她,現在好了,聽著一群人在這說些繞來繞去的嘮叨話一時失神就把茶水打了。茶水其實沒潑到六節身上,但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只能看得出六皇子這一身華服被淹了一大塊。

為帝眼快,喚來侍者:“快帶他下去換換。濕在身上多難受。”

六節起身,行禮:“小侄先告退一步。”

為帝和連娘沖他擺擺手:“快去吧。”

六節轉身要走,走出去一步又想起點什麽,回頭看見南雁處在原地進退兩難,他在低一些的位置朝她微微招手。

南雁立刻奔上來。

背後眾人的眼神就多了些意味。

連玉開口道:“小事一樁,都別站著了。去,請下一組的舞姬進來吧。”

掌事地回道:“回娘娘,下一組便是今日的最後一組。”

壓軸的舞姬們預備登場。不出意外的話,他們之中將會誕生下一代舞卿,也有人在漫漫歲月長河裏漸漸離開這個行當不再習舞。說是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但此中種種若是沒有個人勉思奮力,難以成事。

南雁跟在六節後面,和往殿前走的扶尋冬擦肩而過。她幾乎是一瞬間就認出了扶尋冬,就要張口喊出名字了,六節忽然轉頭對她說:“走快一點。”

南雁只好小跑著跟上。

那一瞬,扶尋冬其實也看見南雁了,看到她有手有腳還能跑的,她暗暗松了口氣,看來六皇子比自己想象中好一些。

一直走出大殿的宮門,南雁悶悶問道:“我是不是又給你們惹禍了。”

“沒有,”六節的心情不錯,南雁的無心之舉幫了他個大忙。

“好吧。”明明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南雁卻還是有點不大開心。

六節不用太轉腦子便明白了幾分:“你想看她的表現?”

“嗯,”南雁點頭,“我很擔心她。”

我,很擔心,她。

六節似是有些被這句話說動了。在他過往的歲月中,似乎從未有人,站在任何立場上對自己說過擔心二字。他所面對的,所有人似乎都理所應當地認為他必然做得到。要是也有人在這般場景下對自己說一聲擔憂便好了。

高高在上的六皇子難得心軟。於是他轉身拉過南雁,甚至忘了這是在宮闈中,拉著她小跑了起來。

殿內的樂聲已然響起。

南雁起初的兩步被猝不及防地一拉還有些踉蹌:“去哪啊?”

她看著往殿旁跑的方向忽然高興了起來:“去看她跳舞麽?可是你的衣服還濕著。”

“不用管。”

大步跑起來,衣衫飛舞。少男少女的心跳砰砰印在宮殿的石板上。太久了,終於有人讓六皇子記起,他彼時正年少,還是少年郎。六節將南雁帶到正殿的一側,南雁微微有些喘,就看見六節對著某扇窗戶戳出一個洞。

“來。”

六節把她推到洞前。

南雁小心趴在前面透著小孔去看。

她看見扶尋冬了!

她混在一群舞姬裏跳得很好!

南雁拉拉六節的衣裳,示意他快來看。六節盯著南雁那只手,似回了些神,淡淡道:“我沒什麽興趣,你看就好了。”他說得小聲。

南雁便不再管他,一心瞧著裏面的情況。

六節離著她遠了些,茶水潑出來的汙漬在衣服上似乎沒那麽明顯了。他往後處的石欄上倚了倚,拿出玉扇輕輕搖著。只是這扇子既不對著他自己,說是給南雁扇也勉強,離著她也有些距離。

從這裏可以窺見大殿裏的場景,是他幼時和析問寒發現的秘密,那時候合慶這小子路都走不穩都要纏著析問寒這個哥哥。

他們曾經也有過一段兩小無猜,膩在一起瘋玩的時光。那時候,他們的父母剛剛執管四方。起初六節覺得,母妃和這些叔叔伯伯姨母之間,關系是很好的。他三天兩頭地就被母妃帶著往各處跑,那時候母妃是可親的,從不強硬地逼迫他一天要練習多長時間的舞。所以他有大把的時間和析問寒待在一起,做些尋常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應該做的事,摸魚逗鳥,氣得乳母和舞卿滿園子地抓他們,當然,該學的琴棋樣樣也都學著。這樣好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他父皇急病逝世,平衡被打破,母後將他拎出大玉的後花園時,他還不知這將是他最後一天做孩童。

回大玉之後的日子……不提也罷。

母妃性情大變,為了守住些東西,連帶對他的要求都變得嚴苛得不能再嚴苛起來。後來一些甚苦之日裏,開始的時間他還想過離開大玉前的一日他還和析問寒說好了下了學要去鬥草,析問寒還同他講連娘娘撿了一只玄風鸚鵡要他跟他一同去看。

那是他最後和析問寒親近的時光了。再見就如今日,是疏離的,好似兒時並未有過親密無間時光的鄰國皇子。想到這,六節透過南雁去看那個小孔,南雁擋住了裏面的所有風景,但他好像能想到析問寒坐在高位上往下看的樣子。

他不會俯瞰眾生,他不是會把自己和平民分開的人。扶尋冬是他特意為他選的,他知道析問寒這人最是心善,他幼時去撈魚都不舍得撈小的,如今看見個弱女子如此辛苦地混在這舞姬的隊列裏,他會忍不住說動他身邊的人都對扶尋冬高擡貴手繞過她或是教教她。

他需要的便是這宮闈內的人對扶尋冬幾個喘息間的放松警惕,他終是算計到了他頭上。六節忽然有點想笑,笑自己還是笑析問寒。他想到,如果送來的是個弱男子,析問寒會不會也幫了。

應該會吧。

眾生於他眼中,皆一也,無以異。

南雁伸手要去拉他,她讓出一半的孔眼:“你來看,她站到隊伍前面去了!”南雁還不知道扶尋冬做了主舞,六節自然是知道的。

他還是湊過去,目光只是略過扶尋冬,就看向了別人。看了幾眼析問寒,又看了幾眼為帝和連玉,接著是西域,今年聽聞西域小公主生了場病無法按時到場。也不知那鬧天鬧地的能生什麽病,別是相思病。最後,南雁耳邊垂著的那個毛茸茸的小球邊邊上有幾根絨毛擦過他的臉頰,癢,於是他看向南雁,心跳得有些不正常。

一如裏面,析問寒看向扶尋冬。

析問寒的心跳倒是正常。他暗暗讚嘆,扶尋冬雖天賦欠缺,根基不足,但實在勤勉,以至於今日混在這一批舞姬裏,讓她瞞過去了。

霓裳羽衣舞以向往神仙而去月宮見到仙女的神話為藍本,舞、樂、服飾都著重還原虛無縹緲的仙境和舞姿婆娑的仙女。【2】曲調已然唱過:“亭臯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2】而後是一段曲破,又名舞遍,是全曲高潮,以舞蹈為主,繁音急節,樂音鏗鏘,速度從散板到慢板再櫻櫃逐漸加快到急拍,結束時轉慢,舞而不歌。【2】

這一段裏,扶尋冬作為主舞,該站出來了。

她站出來了。

所有人都在看她。

今日眾人穿得猶如那敦煌壁畫上的妙人,她也不例外。到底是衣服襯人,她生得又瘦,這衣服套在她身上倒是有了些別番滋味。

見她擡手,見她墊腳,見她起舞,見她含笑,幾個來回間,這舞的神韻好似活了一般。這便是主舞,將一支舞的靈魂傳給看客。

眾人眼中皆有了不一般的打算。

舞畢,西域那使臣鼓起掌來:“好,好啊!今年的朝貢是比往年有意思。這主舞終於不是千篇一律長一樣的人了。”

暮西的主站了起來,狄飛章舉杯道:“大玉時運亨通,國泰民安,令臣弟欽佩。這一杯,敬大玉。”

為帝牽起連娘娘,二人共同舉杯。

見為帝站起,眾人便同舉杯站起。

為帝道:“願四海九州,太平盛世,百獸率舞,時和歲豐。”

連娘娘接道:“願百姓安康,歌舞升平。”

“百獸率舞,時和歲豐!百姓安康,歌舞升平!”眾聲回蕩於大殿上空,聽得人心境難平。

扶尋冬與一眾舞姬在殿上也跟著覆誦,她的氣息比之前好了很多,這一舞畢她甚至沒感受到體力的流失。心回了肚子,連帶著臉上隱隱的笑意都有些真了起來。

開始有侍從端著吃食進入,舞姬們往後退。

連娘娘制止道:“無須再退,留下一道慶賀。”

便有人搬了桌子,引著一眾舞姬坐在言情下方的位置。

“那個女子,”為帝看著扶尋冬道,“汝喚何名?”

“朝東扶式,扶尋冬。”

“尋冬,好名。汝跳得不錯,吾想聽聽汝是如何理解這霓裳羽衣舞?”

扶尋冬穩妥道:“是大玉歌舞的集大成之作,無愧於樂舞史上的璀璨明珠。”

為帝笑笑:“那你自己的理解呢?”

“雖是神女起舞,但,尤舞人間事。”

“汝的理解有些意思,”連玉問道,“你即是今日的主舞,便是這一批舞姬裏最有潛力者。吾想問你,你可有設想過他日你在這條道上做到何處?”

殿上觥籌交錯的聲都小了些。這一刻,內心有個聲音在告訴她,應該像剛剛那樣說一些夾在中間的場面話,不出錯不出彩一如她昔日的人生。

但那一刻,她靜了兩秒。

自然而然地。

扶尋冬仰起頭,看著殿上,直視前方,像是在看很遠之後的地方,她說:“我想做這天下第一舞。”

四方的表情都很有趣。

南雁在殿外都瞪圓了眼睛,她拉著六節:“你聽到了嗎,這居然是扶尋冬說出來的話。”

“聽到了。”今日的表現超乎他的預想。

南雁還是很驚:“她都沒有說之乎者也,吾汝甚者這種文縐縐的詞誒。”

“嗯。”

殿上,被這一番如此誠摯說出來大言不慚的話震到的還有析問寒。

這女子,真,真光華奪目。原來是自己誤會了,她將會做命運的強者。析問寒發楞不過是瞬間的事,大殿上有人笑出了聲是狄妙芙。

狄飛章並未當場訓斥自家這種不禮貌的行為,狄妙芙迎著眾人被小聲吸引過來的眼神也絲毫未覺得不妥。

狄妙芙分明是笑出聲了,臉上的表情卻似笑非笑:“真有志氣。”這話分明是諷刺。

為帝解圍般端起杯:“有志氣當是好事,我大玉得此舞姬乃是大幸!”

連娘娘看了一眼狄飛章,見他神色未變,隨著為帝舉杯:“為扶姑娘舉一杯。”氣氛稍緩,連玉看向座下自己的兩個兒子。

析問寒在那一眼之前便舉起了杯子:“他日尋姑娘若成了天下第一。”他於高位上遙遙看向她。

這人,我一定認識。扶尋冬想,哪怕是夢裏,她總是見過這個人。她這一生到現在,鮮少有人維護她,所以每一個護過她的人她都銘記在心。眼睛會騙人,但是心不會。她等著析問寒的下半句話。

“他日尋姑娘若成了天下第一……”他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句話,但肯定了她,“姑娘定會是天下第一。”

析問寒看向她。

如若這世上真的存在神明,定然就長著析問寒這張臉。很多年以後,扶尋冬回想起這一天,她確定在漫漫歲月長河裏,一定是她先對析問寒動的心。

熙來攘往的大殿上,她只聽得見自己如鼓聲一般的心跳。

南雁跟在六節後面一點,走著走著她又輕快起來,反倒蹦到了他前面幾步,她還嘰嘰喳喳地在重覆著剛剛的事:“扶尋冬好厲害啊,啊果然我爹說得對,能做這個行當的人一定要有常人不能及的心性。”

“好餓,晚上府裏煮什麽?”

一排不知名的鳥飛過眼前,她又說:“六皇子,我可以再養一種動物嗎?”

六節分神在想今日扶尋冬的回答對於之後的籌劃究竟是利多還是弊多,一只耳朵倒也聽了南雁在說什麽。他答:“嗯。不知。你想養什麽?”

南雁本以為他都會拒絕,沒想他還答應了一個,立刻就更開心起來:“我得想想,你答應了哦,不許反悔。”

無奈,“我好像只問了你想養什麽。並未允諾。”

“不管啦,”天色徹底暗下去,南雁不再看他輕快地向前跑去,“你答應了,你就是答應了!明日我就要去市集上看。”

南雁跑得離他有三四步遠,六節還是走著,又不免快步起來,最後竟然也小跑了起來。

見他跟上了自己,南雁大步跑了起來。

六節還是有些放不開,這路上難免時而經過幾個侍從。

“南雁。”

南雁不理他。

“南雁。”

“幹什麽。”

“停下。”

“哦。”南雁撇了撇嘴,站住。

六節追上她,經過她身旁還能感受到她無比明顯的不開心。他掠過她,出了奇,竟覺得是自己做錯了,該哄哄她。這念頭藏得頗深,幾乎未哄過人的六皇子暫且意會不到自己接下來的行為是在哄人。他大步向前走去,前兩步還稍慢,這兩步之後竟越來越快,和南雁拉開了距離。

起初南雁站在背後還有點沒反過勁來,浸在被他叫住不許跑的情緒裏,眼見他越走越快。

“六皇子,”南雁提裙跟上,這人卻跑了起來,“等等我。”

六節是真跑了起來,還回望了一眼南雁。他好像想說什麽,嘴又沒動。

跑得太快了,還好南雁從小也是爬樹摸魚禍害一方的體力好得很,她跑起來眼見就要抓到六節了,六節微微一側,從她手中溜出那片衣角。

“六節!”

二人就這麽旁若無人地在宮道上跑著,跑著,日頭是徹底落了下去。南雁哪裏還記得自己剛剛停下是在為了什麽不開心。南雁與六節前腳跑了出去,後面扶尋冬就走了出來,只是她走得不是一個方向。前者出宮,後者向著宮內更深的地方緩步拖去。

她腿疼。

疼得很,一開始是腳腕那塊疼,現在延綿到半條腿都發麻無力,公孫舞卿看出她有些不舒服,與誰知會了一聲後便見坐上的連娘娘朝著自己微微示意,舞卿便偷偷將她送出了大殿。宮殿外夜色暗沈,她一人走在這路上倒也不覺得落寞,只一件大事落幕,又在席間抿了兩杯他人舉起的酒,此刻倒是有些澎湃在心頭。

她朝著內殿去,手持的燭火將她的身影拉得修長。這宮闈裏,又多了一個前途未蔔但此刻心存妄想之人。

……

連玉是來逮自己兒子的。她眼見自己剛允了那小姑娘離席,大兒子就不見了,立刻就起了心要出去八卦一下,臨了路過小兒子合慶那一小桌還不忘瞞著眾人的視線輕踹了他一腳,把他一起抓去了。

合慶是個沒開情竅的,他哥倒也沒好到哪裏去。眼見他哥夜入內殿卻只在門口放了瓶膏藥便貓著腰溜了,合慶真不明白這一遭是來幹什麽的,他哥不是就只是給人放了個藥嗎。

他哥出來了,母後還一把將他扯到了更後面免得被他哥看見。他哥走遠了,合慶冒出頭來:“母後,我們這是做什麽?”

連玉:“你知道今日那主舞的小姑娘麽?”

“知道啊,”合慶一點防備沒有,“叫什麽我倒是沒印象了。人我知道。”

“哦?”連玉一下抓住重點,“你連她叫什麽都不知道,卻認得她?”

“我和兄長在朝東見過她。”

“還是有緣分的?”

“母後,你在說什麽?”

連玉看著這不開竅的兒子,想起另一個看著也像不開竅的,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又覺得可惜。

“你可知道你兄長私下拜托了公孫姑姑去教導她?”

“知道,”合慶有點明白了,“但兄長對人一向這麽好。”

倒也是。只是怕對眾人都一般好,有時便難分出自己心意的不同來。

連玉要回大殿了。她嘆道:“你父皇在你們這個年紀,最會裝可憐賴在我屋門口了。你們兩個不開竅的。”

(1)對於盤鼓舞整段的描寫抄、改、覆制自360百科對於盤鼓舞這個詞條的描述。

(2)抄自360、百度百科對於霓裳羽衣舞的描述。大玉宮中,這一批舞姬合舞的原型就是霓裳羽衣舞。尋冬之後對於這支舞的描述也來自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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